当前位置: 科索沃 >> 行政区划 >> 集中营,科索沃战争,与癌症作为当代高发灾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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人们喜欢故事,以至于两三杯酒下肚,关系就发展到了互相交换家族历史的程度。
中国人格外热衷于家族历史,但是听多了会发现,倒不是故事本身大同小异,而是同龄人讲故事的手法趋于相同,“我爷爷以前是个地主”,“我爷爷奶奶都是知识分子那时候没少受罪”,“他们是下乡时候认识的”,“我爸爸本是国企干部后来下海了”,“我姥姥办了提前退休,让我妈在国营单位顶了她的铁饭碗,后来她非要去南方做服装生意,倒腾了那些个皮鞋回来”。
我和米老师交往了很长时间之后,也都还没听他提起他的家族故事。
后来我问起他来,他先是表示,我们家都是最普通最普通的人,没什么故事可讲的。
后来他想了想,又不知道从何讲起。
我说,你这个人怎么一点讲故事的技能都没有,你试一试。
他说,“我爷爷十六岁的时候被抓进德军的斯拉夫人集中营,他在集中营里跟另外几个人计划好了一起逃出去。后来那几个人,有的被德军抓回去了,有的死在路上,反正不管怎么着都是没活成。只有他成功越狱了。”
我说,“卧槽,这你还说是普通人!然后呢?”
他说,“然后他就回到村子里了啊,当地人都说他是他们见过的唯一一个从集中营里活着出来的人。”
“然后呢?”
“然后就没有然后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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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说,“你这根本不叫故事,只能算作片段。他怎么逃出来的呢?他这一路经历了什么?他为什么要回到村子里去呢?他怎么知道那是安全的?这些都值得写一本小说了。”
米老师说,“这可真不是我不会讲故事,是我爷爷他自己从不提起。即使是我奶奶,也只知道他小的时候成功逃离集中营而已,其它细节无人知晓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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后来米老师有一次提起他父亲,“我爸爸五十岁的时候被抓去科索沃前线当炮兵。可笑的是,他们那些炮兵自始至终一个炮都没发过。当他们到达科索沃战场时,南联盟和北约已经协议停火了,可是阿尔巴尼亚族根本不管这些,每天依然向他们开炮。他们又不能还击,因为如果他们还击了就破坏了协议,北约就会继续轰炸我们。所以他们就在战壕里挨轰,有一天一个塞族士兵被轰毛了,抱着炮就要冲过去干掉阿族人,我爸一群人赶紧冲出去抱住他的大腿把他拉了回来。”
“你知道,每天挨轰人是会疯的,我保证他们那些士兵,即使是最厌恶杀戮的人,在没日没夜的炮轰下,肯定也想冲过去把敌人干掉。”
我问,“然后呢?”
“然后战争结束了,我爸回家了。我爸还是我爸。”
我说,“每天在一个战壕里挨轰,他跟那些人得是什么感情。不是说最是难忘战友情么,他现在应该时常想起他的战友吧?”
米老师说,“没有,从不提起,也再没见过。除了一次,报纸上登了一则新闻,说一个士兵在战场上还挺正常的,战争结束后回到家,突然发了疯,开枪打死了老婆,然后自杀了。我爸指着报纸上那个人说,这是我战友。然后继续喝他的早餐咖啡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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本科的时候选修了一门心理学课程,有一堂课讲到Stress,老师在ppt上放出引发当代人压力的事件的程度排名,第一名是亲人/爱人离世,第二名是离婚,第三名是癌症。
说来我当时对这三件事一无所知,我只是在想,原来离婚比癌症还更让人感到stressful啊。
当然,这已经是好几年前的调查结果了。当时,人们以为战争和瘟疫已经远离了我们,我们面临的最高发的高压事件,是癌症,离婚,失业,和搬家。
然而,癌症和离婚确实已经成为了当代最为高发的个人灾难。随着平均寿命的延长,三分之一的人将会在生命中的某一刻被诊断患有癌症。在许多国家和地区,离婚率已经超过了50%。
我想,大概我们每代人都有自己的困境。对于我们的父辈祖辈来说,是社会变革,政治斗争,下岗浪潮,丧失自由,以及被卷入荒谬的战争。
我们将要面对的困境是什么呢?
是癌症?离婚?颠沛流离?虚无?意义感的丧失?被叙事绑架?被表达挟持?
4
前两天和米老师通话,我问起他,“你住院之前不是还在和一个美国的教授一起准备发paper么?你跟人家说了没有?有没有告诉人家你住院了?”
米老师说,“没有,他大概只是觉得我怎么突然就不回邮件了。”
过了一会儿,他说,“我不知道该怎么说,我不想发邮件告诉别人,Ihavecancer.”
我说,“没关系,不想说就不说。”
我想起我一个朋友,前段时间离婚了,上一次联系的时候,她告诉我她从和前夫共住的房子里搬了出来,现在借住在朋友家里。
后来,她不再回我的消息。
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。
也许也并没有怎么样,只是像米老师不想提起癌症一样;像米老师的爸爸不想提起有关战场的一切一样;像米老师的爷爷不想提起集中营的逃亡一样;她可能也只是不想再提起离婚而已。
让片段停留在片段,并不把它写成关于自己的故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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RachelCusk在书中描述了两种作家,一种说,“写作是我为我自己伸张正义。”
另一种说,“写作是我对我自己完全诚实的唯一途径。”
这两天看完了班宇的冬泳和逍遥游,班宇在接受访问时说,“近些年东北人的形象在外界的塑造下越发卡通化了,我写作是因为我想告诉别人,我不是你想的那样的。”
这大概属于第一类作者。
而我记录下这些,更多是出于第二种目的。
通过书写,叙述,我们才得以保持清醒,保持诚实。
然而书写也有其局限性。因为我们永远无法书写当下。
事件需要在时间的作用下沉淀,消化,才能变成有意义的讲述。
大多数人在经历了时间之后早已把事件本身忘记,或是选择沉默。
那些没有忘却,也不想沉默的人,就成为了表达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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医院给米老师安排了一位肿瘤心理学家下周见面。
我知道在NHS的系统中,医院都配有oncologicalpsychologists,但是我不知道他们一般是在什么时候会出现在肿瘤病房里的。
现在看来,应该是在主治医生认为病人恢复了基本的认知能力和沟通能力时,心理学家就可以出动了。
曾经,我们的父辈和祖辈,在战争,疾病,失业,背井离乡的背景下,变成了一个个失语的男性,他们沉默抽着烟,独自亦或是成群结队地喝着咖啡或李子酒,铁观音或老白干,一言不发或互相打岔。
希望在现代医学,心理学,传播学的帮助下,米老师可以发展出同他父亲,同他祖父,对于灾难的不同的应对方式。
打败法西斯,并不是靠消灭每一个纳粹。
结束科索沃战争,并不是靠扛着枪炮冲进阿族人的阵地。
我想,打败癌症,也并不意味着消灭每一个癌细胞,或是让肿瘤在医学影像上消失不见。
当癌症无法在生活的任何角落投射下阴影时,你又怎能相信癌症的实体是真实存在的呢?
Icanhavecancer,butitwon’thauntmefortherestofmylife.
因为每天都是崭崭新的一天。预览时标签不可点