科索沃

海外文轩ldquo二十六

发布时间:2021/9/27 16:31:01   点击数:

年5月26日,我刚度过26岁生日。那时,我在故乡当月薪25元的民办教师,住在一个并不怎么人杰地灵的岭南乡村。深夜,我怀抱着出生才3个月另3天的儿子,坐在卧室里紧靠大床的书桌前。小号煤油灯的光晕,小而暖,洒在桌面一个空奶瓶上,奶瓶立在打开的《海涅诗选》旁边。蟋蟀在墙根叫着,蛙声起伏在门外。很静,静得连轰轰烈烈的蚊阵,仿佛也具有“鸟鸣山更幽”的意蕴。儿子从县城的妇产院抱回来后,妻子的奶水一直不够,小子又善于制造舆论,肚子一饿就放声大哭,把全家人,上至祖父母下至姑姑,都紧急动员起来,生火煮米粉做的糊,热奶瓶,还得指派一名成员,把小子抱着,拍着,哄着。白天有家里人帮忙还好,到夜晚,我和妻子便相当地任重道远了。常常是,妻子搂着儿子,嘴里喃喃不断,在房里团团转。我在煤油炉旁手忙脚乱地当伙夫,一夜折腾好几次。今晚也一样,妻子连日操劳,熬不住,给儿子喂过奶糊,头一歪熟睡过去。我当仁不让地值班,把小子抱着,轻轻地拍。小子打一回酣畅的饱嗝,随他妈进梦乡去,我爱抚着他一头柔软的毛发,好气又好笑地摇摇头,想:小子要不是头颅长得特大,四角又出奇地方正,出生时就不必劳动大夫用上产钳。看,用钳子拧着脖子硬拽出到世间来的小家伙,头部好几个地方给擦上红汞水,没呱呱坠地就挂彩,伤痕如今还在呢!我凝视着严严实实地裹在襁褓里的亲骨肉,“喂,你就是我的儿子吗?我就是你叫做‘父亲’的男人吗?”我又惶恐又得意地问,儿子答我以轻细而停匀的呼吸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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潮润的风,从窗子吹进来,仿佛送来“烟士披离纯”,我把儿子搁在左臂,腾出有点酸麻的右手,在一张纸上飞快地写下一首诗,题目是《二十六和五十二》。那时我热衷于新诗,德国的海涅、歌德,俄国的普希金,是我的三大偶像,他们作品的汉译本,都给翻烂了。我的这一首,沿袭海涅惯用“绝句体”,四行一节,每两句押韵。

羞于示人的“少作”,如今还好好地保存着,可惜敝帚怎么也自珍不起来。洋洋洒洒12二节,凡48行,手法太板实,内容太松散,思想太幼稚。在无边的黑暗笼罩着的村夜,曳尾于泥涂的青年人,为何一下子跳出尿布、奶糊、粮食、钱和教案等等迫在眉睫的事体,思绪“上穷碧落下黄泉”,飞跃到渺不可及的新世纪?只因了简单的数字:到年,我52岁,儿子则是我当下的岁数--26,正好一半。在26岁的民办教师眼里,52二岁,老得不可救药,诗里称为“迟钝的暮年”。今天读起来,直骂“昨日之我”浑逑,得罪了活到新世纪却不“依时”迟钝的“今日之我”。更成笑柄的,是诗里对“黄金世纪”的预测:

“据说那时连贫瘠的深山/汽车也比跳蚤还多/自动化设备的合唱代替了汗水里的挣扎/人们整天穿着白衬衣,逍遥快活//

“孩子和青年跟小鸟一般自由/游罢春,家里有精美的晚餐等待/谁都随着喜欢,谈政治,上剧院/家家的彩色电视,节目真够精彩//”。

在窒息的年代,自然憧憬着“自由”,为了自己,更为了后代:

“现在,我们谈论着,渴望着一种珍宝/有的人在万顷狂涛中把它寻觅/有的人为了生活把它遗忘/在多难的土地上,它从来只是一个影子。”

诗做完,鸡声隐隐地响起,天快亮了。妻醒来,一摸儿子不在身旁,骨碌坐起,正要呼喊,撩起蚊帐,看见儿子在我怀里,放心地揉揉眼睛,抱歉地笑笑,催我去睡。我小心翼翼地把儿子放到妻子怀里,站起来,伸伸懒腰,甩甩又酸又僵的臂膀。信步在房间的介砖地面走了几圈,大概自以为完成了一首得意之作,一如妻子在妇产院完成了产子大业,很有点踌躇满志吧?我走上二楼,打开通向阳台的门。30尺开外的大碉楼,黑沉沉的身影四周,镶上暧昧的光斑。脸朝东,视线越过竹林梢头,连山上透出熹微的晨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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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没有再睡,黎明,用冷水洗洗脸,出门在田野中跑步,然后到学校上课去。26岁的为人父者,有的是元气,和希望。

这首幼稚的诗,和我在故土所写的另外几百首芜杂而浅薄的抒情诗,我在出国之前,抄进一个本子里。数年后,慈祥的父亲托出国的乡亲,把这个封皮剥落,纸色发黄的本子带到旧金山。如今,在我的书房中,在占据一面墙壁的大书架里插着,和几千册中文书籍相伴。

人说“悔其少作”,我倒不吃无聊的后悔药。尽管这首诗的无足观,无足取,今天看来更为昭著。它的致命伤在于想象力。爱恩斯坦尝云:“想象力比知识更有力量。”我是两者都极度贫弱。6年后,32岁上,携家小远走天涯,定居旧金山,这一个人生命史上的重大转折,诗中固然没预测到;诸如电脑,国际网络,资讯超级公路,奔腾微处理器第三代、千年虫,大哥大,科索沃战事、台湾“九二一”大地震,等等世纪末的大小事件,在黯淡的岁月里,梦境再豪放,更不会想及。未来世纪的美妙,无非“连瘦瘠的深山,小汽车也比跳蚤还多”,加上“自动化设备的合唱代替了汗水里的挣扎”;虽然“人们整天穿着白衬衣,逍遥快活”一句不失滑稽之趣,今天看了还想笑。

成诗后,四分之一个世纪遽尔消逝。我依然象痖弦名诗中所道的:“厚着脸皮占有地球的一部分。”不但平平安安地度过被古人满怀侥幸地称为“纵使便死原非夭”的“知命”年,还乘胜追击,随着新世纪的君临,到达52岁。青春不再,诚是大憾,然而失就是得,倚老卖老的“老”,正如扑满里的钱币,是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地攒来的。我的儿子呢,水到渠成地,进入我从前写诗的年岁。

不同的是,我在26岁当了父亲,儿子到26岁连女朋友也没有,使得我的含饴弄孙大计一路搁置。儿子的面貌,许多人都说是我的再版。对此,我不表异议,在“造子工程”中居功阙伟的妻子,倒从来不承认儿子和她相似,这里头,大概埋着父子俩“长相不怎么样”的伏笔吧?我不在乎,有个“中人之貌”,足矣。我长久遗憾的,倒是儿子的腰杆不大直,有点妨碍观瞻,这轻微的驼背也是从小落下的。从他学走路那年起,我就没断过给他做“矫正手术”--让他仰躺在我的手臂上,我用力抖动小臂,使他的腰部往下弯曲。有时狠起心来,还把他俯放在床上,一手扳头,一手弯脚,把小子倒成一枝弓。可惜效果甚微。妻子却说,她嫁我那阵,我的腰还不一样驼?只是到老了才直了些。我对此存疑,如果她的说法成立,那该是因为归化美国后,凭自家气力谋生,俯仰不愧,奴气日减而正气日盛,“相由心生”,使得外部形象稍有进步吧?好在父子俩的身高,在亚洲人中算中等偏上,儿子比我矮半寸,对此,矮个子的妻好几次表示歉意。儿子的骨架比我粗壮,头比我的大,儿时峥嵘的头角衍为宽广的头盖骨和前庭。大概而言,26岁的儿子,在52岁的老子眼里,属于“中不溜儿”,“不过不失”,但这源于“儿子是自家的好,老婆是人家的好”这一普遍心理也说不定。

我从26岁活到52岁,这经历和一般男人,并没两样,一本长而乏味的流水帐而已。我的儿子呢,从我做那首诗时长到26六岁,说得好听是平平安安,稳稳当当;不好听呢,和我一样:平庸。当然,“平庸”的涵义不尽相同。我的,是窝囊,此乃许多第一代中国移民命定的格局。他的,是顺遂,虽然不能十分光宗耀祖。不过,如其说是遗憾,不如说是幸运,不闻苏东坡诗:“我愿生儿愚且鲁,无灾无病到公卿”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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稍具体点说,儿子的生活道路,被一纸移民签证截为迥然不同的两段。头一段,在乡间。我在26岁以后所写的日记,偶尔记下他的行迹。比如,他两岁多时的一则:“儿子越来越佻皮,嘴馋得可以。村里的后生捉弄他,把手伸进裤袋里,顶起一个指头,说:‘糖,糖,要吗?要吗?’小子嚷着‘要要’。‘脱裤子才给,脱呀!’小子果然费劲地把裤衩脱掉。如此卑贱,真有伤老子的尊严。”第二段,在美国。儿子那一年6岁,他让背着他妹妹的妈妈紧拉着小手,走过深圳的罗湖桥头时,在前面傻乎乎地东张西望,我挑着一百多斤的行李,气喘吁吁地押后。就这般,一家四口,移民到了太平洋彼岸。然后,他在旧金山上公立学校,成绩中等偏上,操行却无大疵,“规矩”是老师们一贯的评语。在略有名气的“罗威尔中学”毕业后,上了4年大学。两年前,在洛杉矶加大毕业,随即被一家大型财务咨询公司聘用,几次升级后,在最新的名片上,头衔变成:“财务分析员”。这样的履历,简单、明白、干净、安宁--从前中国人梦寐以求的人生道路,不就是如此吗?相比之下,我的26岁,却填满了恐惧、屈辱、劳累、饥饿、贫困、一波接一波的阶级斗争;当然,有爱情、婚姻和诗,还有“偷渡出港”的谋划,诗中“在万顷狂涛中”寻觅“一种珍宝”,透露的就是这一悲壮的“理想”。

两代人:入了美国籍却还是地道中国人的老子,除了皮肤之外内头全白的“香蕉”儿子,在进入新世纪之际,还在一起居住。我不大了解他,虽然“知子莫若父”;他也不怎么了解我,一如他看不懂我以中文写的书。还好在,他每年给父母的生日贺卡的署名,是汉字:文钺,那是他来美前在乡村小学校上学前班时学到的,时隔20年,纯以英语思维的脑瓜竟没忘掉,算得小小奇迹。自然,父子间偶有冲突,比如穿衣。一来我属于蓝领阶层,二来以“不修边幅”自傲,平时还相安无事,每到合家出席乡亲的婚宴寿宴弥月宴什么的,两个男人便不免一番摩擦。事缘儿子在大公司上班,几乎和我那蹩脚的诗句“整天穿着白衬衣”不谋而合。而这位把脏衣服扔满卧室的邋蹋汉,偏对穿衣服具有离奇的高品味,买的尽是名牌不说,衬衣每次洗过,还亲自用熨斗细细地熨,他妈这在服装行业泡了20多年的高手,只配当下手--负责给熨斗加水。白领的儿子,每回赴宴,都对我的穿着诸多指摘,看到我穿上早年在香港度身定做的那套西装,连说“无法忍受”,“羞于为伍”,非要我穿上他才购置的昂贵新装不能出门。对这一“父承子荫”之举,我虽不受用,也唯唯应命。不料到入了席,他坐在我旁边,不   已出版散文随笔集37种。年以《刘荒田美国笔记》一书获首届“中山杯”全球华侨文学奖散文类“最佳作品奖”。年,获北美《世界华人周刊》、华人网络电视台所颁“年度世界华文成就奖”,年获“新移民文学笔会”“创作成就奖”。年,以散文《一起老去是如此美妙》获新疆“爱情亲情散文大赛”第一名。获《山东文学》杂志年度“优秀作品奖(散文第一名)。小品文集《相当愉快地度日如年》入围年“花地文学榜”年度散文。

和年两年均进入三大文摘杂志(《读者》、《青年文摘》、《特别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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